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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 73·永無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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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 73·永無島

最近又連續下了幾場雪,勢頭不大,但時間較長,蒼茫的白色悄然覆蓋整個世界,天與地無限親密地靠近,人群與車輛就在這夾縫間穿梭。

為了方便市民出行,傍晚常常會有除雪車作業的響動從樓下傳來。

柏林的冬天陰冷、濕漉、漫長,在感受到空氣中有春意流動之前,沈流雲先遺失了一瓶藥。

說是遺失不夠準確,可能只是被他隨手放在了某個角落,事後卻又遺忘,這樣的事時有發生。

記憶力衰退是藥物的副作用,也是病痛的附加品,沈流雲不願接受,但也不得不接受。

根據相關規定,沈流雲入境時只帶了三個月的藥,如今已經吃得差不多,索性提前找劉女士開了新療程的藥。

新療程中有部分藥品沒有辦法郵寄,只能在當地找其他藥品來替代。劉女士為此給沈流雲開了相關的診斷和說明文件,讓他去當地的醫院開藥。

“德國的那款藥沒有那麽溫和,你吃了之後可能會有一些不良反應,這個是正常情況。”劉女士不忘叮囑他一些註意事項,“雖然這款藥會有一定的副作用,但它能讓你的狀況改善很多,這對於你以後的生活還是很有幫助的。”

生活常常如此,想要得到什麽,必定先要付出什麽來作為代價。

沈流雲對此早就習以為常,因而不置一言。

去開藥的這天是工作日,沈流雲照常與聞星一起吃過早餐後,在門口分別。

等到望不見聞星的身影,沈流雲又折返,將背著的畫板放回,拿上文件出門,打車前往醫院。

由於文件準備得充分,開藥的過程倒是很順利,沒有被這邊嚴謹刻板的醫療機制所為難。

如此看來,這天本該可以算作是普通、尋常的一天。

如果他沒有在走出醫院時,突然迷失在路口,那他確實會這樣總結。

劉女士作為資歷深厚的醫生,見識廣且經驗豐富,多次委婉提醒沈流雲不該過早地接觸社會,只是被他錯誤地置若罔聞。

由於居住在柏林的這些日子以來,沈流雲的潛意識裏一直有在刻意避開密集的人群,因而未能對自身的恐懼有清晰明確的認知。

此刻,他站在人潮湧動的路口,身體無端沈進一片汪洋,來來往往的行人如見了餌的魚群一擁而上,層層疊疊地將他圍困其中。

漸漸的,他感到手腳冰涼,難以喘息。

刺骨的寒意不斷侵襲而來,逼迫他狼狽地蹲下身,蜷縮在地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隨著意識恢覆清明,他這才發現自己蹲在空曠之處,身邊並無太多行人,以及——今天其實是個難得的晴天。

醫院附近有一幢低矮的小樓,裏面正在舉行一場免費畫展,主題是關註兒童心理障礙。

沈流雲渾渾噩噩地擡起頭,正好望見小樓門口張貼的宣傳海報,像找到一處能容他暫時避難的洞穴,鉆了進去。

他漫無目的地游覽著,墻上展示的畫作各有不同,有的色彩鮮艷,有的畫面陰暗,唯一的共同點是筆觸都稍顯稚嫩。

基於對專業內容的敏銳,他一眼便能知曉這些畫的創作者大多年齡偏小,展覽的介紹說明也證實了這一點。

此次畫展的所有作品都出自罹患心理障礙的兒童,其中有一幅還讓他感到有些似曾相識。

“橙色的圓圈是胡蘿蔔,綠色的長方形是白菜,黃色的三角形是玉米。”

對照著畫作的細節,沈流雲緩慢回憶起發生在療養院中的一些被他忘卻的小事。

年幼的創作者恰巧此時出現在他的身側,拽住他的衣角,有點欣喜地叫他:“叔叔,我們又見面啦!”

不過梁樂天很快想起了什麽,不太高興地埋怨:“叔叔,你說話不算數,說好要來找我玩的結果一次都沒來。”

沈流雲想起梁樂天對自己的熱心幫助,一時間感到無比抱歉,為此特意去便利店買了一個金槍魚沙拉飯團來賠禮道歉,幸運地得到了對方的大度諒解。

在梁樂天享用那個飯團的間隙裏,沈流雲突然問了他一個問題:“你媽媽是怎麽知道你生病的,她自己發現的嗎?”

飯團似乎很好吃,梁樂天吃得認真投入,頭也不擡地回答:“沒有哦,是我告訴媽媽的。”

梁樂天嘴裏含著東西,話說得模糊不清,沈流雲理應等他吃完再繼續問,但或許是想要知道方法的心情太過急切,有些喪失耐心地進一步追問:“你怎麽說的?”

梁樂天停下咀嚼,認真地回想了一下,“那天媽媽來看我的時候,我抱著她說我很難受,她就帶我走了。”

聽起來好簡單,令沈流雲無法確信這樣簡單的方法對自身情況也同樣適用。

他搓著指頭,感到難言的焦慮,不太確信地繼續詢問細節:“就這樣嗎?那你媽媽沒說什麽嗎?”

“嗯,我想想……有段時間媽媽看上去不太開心,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讓她不開心,就問她怎麽了。媽媽說她很難過,但不是我做錯了什麽,還說謝謝我,如果不是我告訴她,她只會更加難過。”說到這裏,梁樂天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,“其實我沒太聽懂,你們大人說話很多時候都很難懂。”

講述者未曾明了的內容卻被沈流雲這個傾聽者奇異般領悟,很淡地笑了一下,伸手摸了摸梁樂天的頭,“我也要謝謝你。”

就像聽不懂媽媽的難過一樣,梁樂天同樣不懂這句謝謝從何而來,但也沒有多問,繼續吃手裏的飯團。

口袋裏的手機震了震,是聞星發了條信息來,問沈流雲昨天有沒有看見Cloud的玩具放哪了,找了家裏好幾個地方都沒見到。

沈流雲思索片刻後,給聞星回過去了一個電話。

電話鈴聲只響了短促的一聲,那端便很快傳來聞星的聲音,還摻雜著幾聲激動的鳥叫。

聞星跟他大致講了下情況:“就是你送它的那個玩具,它每天都要叼著玩。今天發現玩具不在籠子裏就一直在生氣,不停地叫。我想了下,可能是它昨天叼出來玩了,但我不知道,關它回籠子裏的時候也沒註意。”

沈流雲回憶了幾個地點,讓聞星去找一下,還給聞星提供了新的解決方案:“找不到也不要緊,我可以給它再做一個。”

聽著那端電話裏背景略微嘈雜的聲音,聞星有點意外,“你還沒回來嗎?”

“還沒有,很快就回來,回來之後幫你一起找。”沈流雲這樣說。

聞星沒察覺有什麽不對,應了聲好,“我自己再找一下,實在找不到就算了。”

掛斷電話後,聞星將沈流雲說的幾個地方都找了一遍,依然沒能找到Cloud的玩具,疑心不算寬敞的一居室多出個沒人能看見的神秘空間。

正當聞星準備放棄時,突然見到Cloud停在了沙發上,興奮地啾啾啾了幾聲。

聞星半信半疑地走過去,在沙發的周圍搜尋了一圈,最後總算在沙發的縫隙裏找到了那個小玩具,除此之外,還有一個陌生的藥瓶。

他將那個幹草編成的小花扔給守在一旁的小鳥,小鳥歡欣地叼到遠處去玩,剩下他在原地研究那個來歷不明的藥瓶。

經過一番確認,聞星可以肯定這瓶藥不是他的。

那會是誰的呢?

聞星在搬進來之後將沙發拆洗過一次,所以這個藥瓶也不會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。

瓶身印著中文,每一個字聞星都認識,合在一起卻弄不明白。

他絞盡腦汁也想不通,為何會有一瓶治療精神類疾病的藥物出現自己的家中。

似乎並不是完全沒有頭緒,可他卻不願去細想那唯一的可能。

沈流雲進門時動作從容,和平時沒有太大區別,朝他看過來:“東西找到了嗎?”

聞星慢半拍地回答了這個問題:“找到了。”

他看見沈流雲似乎笑了一下,“那你怎麽看上去愁眉苦臉的?”

面前沒有鏡子,無法讓聞星得知自己現在的臉色有多難看,有些勉強地回以一笑。

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多次落在沈流雲的臉上,沒能從中找出異樣,情願是自己搞錯了。

可是隨著沈流雲的靠近,聞星敏銳地捕捉到對方身上殘留的淡淡藥水味,那氣味將他所剩不多的僥幸也給驅散。

他的心情一時難以言說,聲音低得仿若呢喃:“沈流雲,你去哪了?”

心臟惴惴不安地跳動著,他生怕從沈流雲口中聽到糟糕的答案。

實話和謊言,他不知道自己更想聽哪一個。

出乎意料的是,沈流雲沒有回避這個問題,坦言道:“去了趟醫院,拿了一點藥。”

聞星很輕地眨了下眼睛,問著明知故問的話:“你去醫院做什麽?”

沈流雲好似對空氣中流動的緊張毫無察覺,居然還笑了一下,“去醫院當然是去看病。”

他輕佻的態度令聞星產生一點怒氣,但忍耐了下來,向他確認:“沈流雲,你生病了嗎?”

可能是覺得一直站著說話很累,沈流雲拉著聞星坐下了,這才回答:“嗯,生了一點小病。”

聞星對他話中的“小病”不太認同,虛張聲勢地提高了音量,“什麽病?診斷書呢?你給我看一下。”

他滿心希冀沈流雲只是在開玩笑,即便這個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,甚至讓他感到難過和恐慌。

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些沈流雲是在欺騙他的證明,反正沈流雲一向很擅長騙他,萬一這次也不是真的呢?

遺憾的是,他並沒有找到任何沈流雲撒謊的痕跡。

沈流雲坦蕩而又直白地看著他,那麽確切,那麽肯定。

“診斷書沒帶在身上,你想看的話之後再給你看。”沈流雲無聲地嘆了口氣,即便回來的一路已經打好腹稿,可到了要開口的時刻卻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麽容易。

在病痛和藥物的作用下,他的記憶時常會出現混亂和空白,只能盡量從一團亂麻的記憶中揀出幾個重要的線頭。

他有意將大部分內容都講得極盡簡略,以避免讓聞星感知到太多痛苦的情緒。

可沈流雲不知道,只是聽了個開頭,聞星便已察覺到他的言語混亂。

聞星幾次張了張嘴,卻都沒能發出一個完整的音節,也就沒能打斷沈流雲的敘述。

每一分、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,那些支離破碎的字句紛沓而來,將聞星吞沒其中。

明明這些話的語調平靜得沒有太大起伏,像波瀾不驚的湖面,然而莫名令聞星生出快要被湖水席卷而走的錯覺。

畏冷一樣,他摸索到沈流雲的手,將之緊緊握住,很快又覺得這樣不夠,於是用力地將人抱住了。

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沈流雲產生了幾秒的空白,無法再繼續講述,由此停了下來,安靜地倚靠在聞星的懷抱裏。

他忽然覺得冬天漫長一點也沒什麽不好,人們為了取暖可以有很多次的牽手和擁抱,可以不用思考地依偎。

身體密不可分的同時,心臟也跟著貼近,產生同樣的震動與起伏,以及不容忽視的愛意。

憑借超群的記憶力,聞星將方才只聽過一次的字句如數記住,並由此產生無限的悲傷。

他早該想到的,沈流雲能夠重新開始畫畫絕非易事,必然付出了諸多辛苦,也忍受了諸多痛苦。

腦海裏閃過無數不同的碎片,半蹲在街道中央的沈流雲,滯留在公交車站臺的沈流雲,靜坐在廢棄游戲機前的沈流雲,甚至是聽到分手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沈流雲。

他曾不止一次認為沈流雲有著刻舟求劍的愚蠢,可任性自私是沈流雲,偏執陰郁是沈流雲,天真純善也是沈流雲。

原來並非刻舟求劍,沈流雲只是被長久地困在了明知虛幻的永無島。

聞星撫摸著沈流雲手指上的傷口,想要借此感受這些傷口形成時所產生的痛苦。

沈流雲察覺到了他的意圖,沒有將手指抽走,只是雲淡風輕地說:“有段時間的確很難熬,但都過去了。”

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些已然無法改變的過去,珍貴的也不是那些已然錯過的失去。

沈流雲低頭,引導聞星的手指從傷口上轉移到虎口處的紋身。

他輕聲告訴聞星:“好像還沒告訴過你,為什麽要紋這個。其實是我為了提醒自己,要記住一些與你相關的時刻。”

他想要告訴聞星,聞星並非他痛苦的源頭,也無需為此感傷,恰恰相反的是,他人生中絕大多數感到幸福的時刻都與聞星密切相關。

是信仰,是執念,是即便末日來臨也要抱緊的想要共度餘生的愛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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